有首老歌,很好听,曾家喻户晓,开头第一句是“一条大河波浪宽,风吹稻花香两岸”。小时候听了很骄傲,以为是歌颂我家乡——长江。多年以后才发现原唱郭兰英操的是一口浓郁山西梆子腔,不免黯然。失落之余也还是固执:就是长江!
只因长江是我的。只因我家曾在小河口。只因小河口曾是范鍇《汉口丛谈》里的模样:“万林火树架星桥,蹴踏香尘市语嚣。自古繁华襄汉口,清明以后试灯宵。”襄汉口就是汉水的长江入口,也就是小河口,那里有我祖上的家业,河运的船只,春夏秋冬,都在集家嘴上货,再从小河口启程,溯汉水流而上,直达沔阳的水码头。从沔阳的汉水河岸,到小河口的江岸,我祖上的家,我们家族的家,家家都是岸上住,只因我的出生,源头就是长江。
我从小到大,走亲戚,会朋友,看姑妈,找舅舅,来来往往,必定都是要从汉口启程,上重庆,下上海,去南京,逛扬州。我仿佛生来就是一条长江的鱼,总归是在长江里游来游去。
我当然承认,世界到处都有美景与美食,它们会召唤我们去猎奇。只有长江,它不是我的猎奇,而是我朝朝暮暮、懵懵懂懂、亲亲昵昵的生活习惯。猎奇是艳遇,而习惯是真爱。艳遇可有可无,真爱却是一刻都不能舍的自家性命。
我是长江的。我在俗世中讨生活,常有一颗动荡不安的心,从文学里、从音乐里、从诗歌里、从某个度假小城、从某片宁静海滩、从某个陌生或者熟悉的微笑里,我心亦可暂时栖息。但是,相对人生漫长的磨难,片刻的栖息都是客居,只有回到长江,回到武汉,推开我的柴门,踏踏实实坐下,我的心,才妥贴。这种感觉,是每一夜与千万年,都会有;是长江给我的承诺与誓言,从来都不曾落空。
长江的所有涛声,都是我命运的神秘絮语,是我前生的血缘遗传。从来,我都不敢想象,在我的人生中,没有浩荡江水,没有大小轮船,没有汽笛的沉沉长啸,当我的赤脚垂落江水,会没有细密波浪的舔舐。如果不经历滔天洪峰的震撼,我的平庸也许会更加平庸。如果不亲睹洪水泛滥时刻江面漂浮无数的生物尸体,我是否已经麻木得无可救药。假如不曾在汉口的大街小巷多次迷路,我怎么能够得知这个城市的广袤与通达?假如不熟谙武汉话,我怎么可以创作我的文学与文字?我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如果没有分明的四季,怎么可以热烈地盛开与丰硕地结果?如若不是凭借这块土地千百年积蓄的巫风灵气,我那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将如何攀援、超脱与升华?我的长江,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原生状态与具体存在。它不仅仅是历史,不仅仅是风景,不仅仅只是哺养了我的生命,它还是我现实的职业、性情、脾气和德行、以及是我的爱恨情仇机缘巧遇——这就是一个人的魂灵。
正是长江,赋予我无数现实感与无数教导启迪。无数次与正在,对我进行浇灌与淹没,创造与毁灭,恩与威,同时并举,让我在倍尝艰辛中寻找并认识最适合自己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,逼迫我慢慢学会真实,良善,宽容;耐心与忍让,热爱与珍惜;还有勇敢、浪漫、自尊以及倔强,让我成为有别于其他任何人的我自己:一个作家式的女人,一个女人式的作家。
在这个世界上,当走过了越来越多的地方,见过了越来越多的人,经历了越来越多的挫折,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:能够生长在长江流域,是我的万幸和运气。我的家族至今还拥有的记忆与可以追溯的往事,事无巨细,荣辱兴衰,所有渊源和因果,无不紧紧系于长江。曾在我祖辈的江边客栈里麇集的纤夫们,早在陈年历史里与我失之交臂,但是他们黝黑脊背上闪耀的阳光与踏遍千山万壑的铁脚板,凝结出的那种大无畏英雄气概,已潜移默化在汉口的大街小巷;当汉口大街小巷的那些顽皮少年,在夏季骄阳下,爬上高高的长江大桥桥墩,纵身一跃长江里,他们黝黑脊梁上的那道光芒,正与所有勇士一模一样;而我自己,也许背脊上没有光芒,但我心里有,或多或少,这我自己知道。
追随英雄的光芒,我已神游长江无数次。尤其现在,我可以借用谷歌搜索引擎,身轻如燕瞬间到达青藏高原。长江源头有几个我默念了千万次的名字:唐古拉山,沱沱河,格拉丹东雪峰,姜根迪如冰川。这些名字念起来是如此顺口与好听。于是,我随着长江跨越中国地势的三个阶梯。我到达海洋。我无数次被蒸发。我变成云朵。我一次又一次转化为雨,降落地面,滋润万物,一再转世,从无数美丽的名字里再生,从汉口大街小巷里再生:我是你的,你是我的,武汉的江——长江。
(作者系全国人大代表、湖北省文联副主席、武汉市文联主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