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老屋还在,推开门,屋前即是竹林。入眼而来,是清一色的绿。在那新竹与老竹错落交替间,碧,绿,翠,深深浅浅,如墨渲染,仿佛春天把最好的颜色留在了这里。竹林外,零零散散地种着一些梨树、桃树、桔树和白枣树,这便给人一种错觉,好像造物主把整个大自然都搬到了我的面前。
这样的老屋,明明就在红尘里,却又仿佛与红尘离得很远。
屋子的东边有一片矮墙,约一米多高,弹跳力好的孩子可以轻松地跃上墙头,居高望远,偷觑四周,感知那远处的云、近处的风,还有树梢上、草丛里此起彼伏的虫鸣声,倒也别有意趣。墙体由黄泥与枯草垒成,偌大的仙人掌就摆在墙上的一个陶瓷做的瓦盆里,无论晴天干旱土地龟裂,阴雨连绵河水泛滥,你都不用刻意去打理,这仙人掌生命力顽强,雨水浇不透,日头晒不死。
同样的仙人掌屋顶上也有一盆,有两个成年人的手掌般大,肉刺分明,像一个通体绿色的刺猬静静地打开了“防护衣”,而且那绿色呈渐变状,由浅向深,由鲜绿到墨绿,无意间竟将屋顶的黑色瓦片衬出了几分颜色。
竹林和老屋的中间隔着五六米距离,除了一条走的人多了自然而然形成的过道,还有两三分空地,被勤劳的父母开垦成了田园,依着时序种些应季的蔬菜,倒也勉强可以自给自足,省去了每日去菜场的时间。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,当得上“小隐于野”四个字,宜居的感觉,分明就是古人诗文篇章里所吟咏和向往的田园生活。什么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什么“深林人不知,明月来相照”,还有那什么“会作山中相,不管人间事”,在这里,你都能寻得见相似的场景、相似的观感,甚至连一颗心都能隔着岁月长河彼此共鸣。
老屋后面有一个池塘,池塘边上有一棵柳树,柳树上有鸣蝉和毛毛虫,树下的乡间小路上则有火石,火石撞在一起可以产生火花,素来为孩子们所喜欢,故而树下时常可见弯着腰捡火石的小孩子。与柳树遥遥相对的是一棵柿子树,树高二丈,每年大概到了九月下旬,青、红、橙、黄诸色皆有,煞是好看。老屋的东边则是一排树墙,棕榈树与芭蕉树一棵挨一棵,有序地排列着。棕榈树可做棕绷床,在乡间用处颇多,而芭蕉树能叫人生出无限诗意来,遇着风雨,早也萧萧,晚也萧萧,好似欲与人说话一般。
树根处,矮墙下,还有些黄色的、粉色的小花,青色的、灰色的小草,三三两两地,乍看不起眼,却让整个大地的风景更美了,让老屋显得愈发沧桑了。
偶尔驻足凝望,我忽然想起清人黄图珌在《看山阁闲笔》里的一句话:“就石依云,迎花傍竹,宜设一榻于北轩窗下,以备主人日长高卧。”若用此语来形容我年少时的心情可谓贴切。彼时,我可以坐在木制的门槛上听半日的雨声,看雨顺着屋檐滑落,看燕子在房梁上呢喃,看林中修竹被雨水洗耀一新;我也可以立在堂前望着云发呆,望着风发呆,望着日色发呆,望着远山想象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——若是有一张床用来休憩,躺下来感受世间万物的变化,这份闲情想来能更增几分吧。
斗转星移,岁月沧桑,多年以后,我离老屋越来越远,然而阔别的从来只是老屋的样貌,而不是关于它的寸许记忆。甚至恰恰相反,我非但没有将它淡忘,而是隔得年岁越久,脑海中的印象越清晰。每每忆及,屋里的那盏煤油灯,屋外的婆娑竹影和树影,以及风声和穿林打叶声,似乎刚刚从眼耳之间飘过。在其后的十数年间,我曾偷偷地去过老屋几次,每次推开屋门之后,我都会在幽深阒寂的屋子里呆上一会儿,寻味着儿时生活、成长的轨迹。
如今,老屋已经不在了,旧址上荒草丛生,成了一片废墟。连带那屋后的池塘和柳树、侧首的芭蕉树和棕榈树,也淹没在了岁月的风尘里。但屋前的竹林还在,穿堂而过的风还在,角落里的虫声还在,旧时的感觉亦在,这种感觉就同老屋还在时一样。
老屋还在的话,即便生在俗世中,我们这些俗人的身上也能有几许超凡脱俗的味道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