萝卜幼时,嘉名缨子,秆子白生生,叶子绿油油,小囡囡的模样,逗人喜爱。要遮阳,怕风雨,肥要适量,水要及时,娇生惯养着,她们欢喜,栽种的人也欢喜。这时候的缨子,整个拔起,根细白,身翠绿,凉拌着,微涩微苦,更多清爽,略无浊气。
待她长成少女模样,翠衫绿裤,颇有亭亭韵味,心事渐渐有了,不便示人,就偷偷藏在根下,埋在土里。小小的心思,惹人怜惜,风不知,雨不觉,土地自然不会说。初历红尘,青涩渐去,甘甜未来,却有一股倔劲。这时候的萝卜叶,要夹着盐揉搓,让她软让她入味。腌制后,吃稀饭用来佐餐,非常可口。
深秋的萝卜,叶肥硕,健壮泼辣的样子。田野里,酥胸半露,尽是潋滟的风情,哗哗笑语戏谑,能说不能说的,野性,辣味,一旁的柿子,大老爷们的,听得羞红了脸。我见过最泼辣的吃法,是田间荷锄的少妇,微黑,丰腴,弯腰下去,露出白萝卜般的身段,拔一根,放鞋上蹭蹭,也不扭掉叶子,剥皮成花,晶莹的萝卜肉,水气森森,粼粼耀眼,咬一口,眉目蹙而哗地舒展,咀嚼咯咯有声。我忍不住吞咽一声,她看我一眼,继续,不料地里一声如鸟:“给后生吃一口吧!”咯咯地笑声不绝。那妇人白我,乍喜乍怒地走进地畦,两人互相笑骂,叽叽咕咕,走远犹闻。
我吃过这个季节的萝卜,脆,甜,汁水丰满,却不适合炒或炖,不易烂,尚余青气,肉味或虾鲜都不能融入,就像初婚的夫妻,未及磨合。一场霜后,再经薄雪初冻,翠绿敛去,萝卜水落石出,化身男子,不怒不喜,中和静气。辣味收,甜味淡,倔强和风情,都化作波澜不惊的从容润泽。那些葱绿的过往都纳入了体内,记忆洗净铅华,尽为润白。
若说过程,每个阶段,萝卜都有它的好。若论结果,萝卜最好处,却是霜雪后。就如一个经历过红尘磨难的人一样,他不再跳脱飞扬,不再激情四溢,甚至不再有雄心壮志,他是个极其普通的人,但是他沉定,表情淡然不夸张,倾听比诉说多,让你觉得值得信赖,可以依靠。这种“润”,是时间的打磨,这种“静”,是历练的从容。
这时候的萝卜,是温和的朋友,耐心的倾听者,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。与五花肉相佐,就油浸浸的,萝卜如肉,肉如萝卜,各臻化境。牛肉也罢,羊排也罢,鲜虾也罢,甚至是排骨萝卜汤,他都敞开自己,让朋友进来。而他的朋友,在不知不觉里,也浸润了他的香他的味,由咄咄逼人转至中和。
这样的朋友弃智就仁,正如阳光,在相处中似乎没有自我,却让人温暖,悄然改变而不自知。这是宁静的力量,宁静有伟大的药性,可以医治急躁,而生命里,有很多“病”都由急躁而生,比如说焦虑,火气,车祸,金融危机等等。
霜雪后的萝卜,接近君子,携仁爱之心,行中庸之道,行走人间。品性恶劣的医生,会拿萝卜整个晒干,充当党参,因此让人唾骂,因为以廉充贵。我却为萝卜不平。如果说党参等是诤臣魏征,那么萝卜就是杜如晦房玄龄,温润滋补,恬淡绵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