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反侧,见汝酣睡在旁,娇憨无邪,心极欣喜。汝间或屈伸,吾辄寻思,吾儿梦未?汗未?饥未?顷之,又念他日入学何所,工作安在?遂不能眠。至于既白,忽悟吾此时所顾视汝者,汝祖亦尝顾视于我;吾所以寄望于汝者,汝祖亦尝寄望于我也,可不叹欤?汝父平生碌碌,学业事功皆不足道,负尽师友,吾之过也。然时不时,天也;遇不遇,命也。吾自惟束发受教以来,吾祖吾父教吾所以为人者,皆能切之磋之,琢之磨之,以立身则未尝有大疵,以行事则未尝有大过,是吾亦有以告汝也。
吾家寒素,家谱所及,曾无显宦。汝曾祖避寇夷陵,孤身佃作,衣才蔽体,食取裹腹,愁苦极矣,然室家所系,未曾游手。幸天佑吾土,河清海晏。汝曾祖释耒而为工,兢兢业业,任事一无所择,乃有声誉于乡里。汝祖父少时学为营造,精研巧思,临事不苟,侪辈莫及。四十余年,蓝图在手,法式在胸,非份之财无所取,毁誉之情无所校,唯知“责任”二字,介介兮其有终始,此汝父所亲见。今考汝曾祖、汝祖立身传家之道,或以言传,或以身教,五事而已。
一曰孝。孝者,吾国三千年文化之所寄,国、家之所以立也。昔人以为为政之本、齐家之要。中庸曰:“为人子,止于孝;为人父,止于慈。”其实一也。何则?人之初生也,父母婴之、哺之、护持之,苟陷于疾病冻馁,则夙夜不寐,如是三年,乃免于怀;及其稍长,又忧德之不修、学之不讲,几无日不忧矣。吾少时病膝,汝祖父恒于凛冬五更涉江捕鱼,为吾补钙。朔风如刀,江水似锯,汝祖父曾无一语及此。吾病痊愈,汝祖父又病膝矣!此中之情,吾无能尽表,惟以孝自励,身体躬行,冀报答于万一。至若夫妇之爱、同产之情,亦孝之一端也。
二曰责。人乃社会关系之综合体,自非遗世独立者,举措皆关乎他人,亦赖他人得以自存。故人生在世,责亦随之。举其要而言,则尽吾之理分而已。吾若为农,当胼手砥足,使人得食;吾若为商,当平准贵贱,使人得用;吾若为医,当精益求精,使人得愈;吾既为吏,当恪尽职守,使人得公。此皆卑之无甚高论。吾曾问汝祖父曰:“今为营造者多诈,何不随波逐流,而自苦如此?”答曰:“纵他人不知,吾独不愧于心乎!”吾又尝见放言高论者,每于稠人广众间曰:“假我以某职,我当如何如何。”然其本职如何,实不可问。孔子曰:“吾欲载之空言,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”吾亦告汝曰:“敬事则人信,尽心则无惭。”汝不可不知也。
三曰诚。“诚者,天之道;诚之者,人之道。”诚有二,有诚于己者,有诚于人者。得其一,失其二者,不可谓诚。所谓诚于己者,从心所欲,不逾矩。吾所敬者,师友之;吾所恶者,避远之;吾心之所好者,起而行之;吾力之所不及者,毋耽溺之。人生若寄,憔悴有时。若能从吾所好亦无害于人,诚为乐事。何顾此瞻彼,动静失据,犹居南山而日望北海,徒见其自扰也。此理,汝父知之,然力不足以行之,徒以空言遗汝,甚憾。所谓诚于人者,忠恕之道也,孔子论之详矣,曰“已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”,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。又曰“勿欺也,而犯之”,“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”。汝曾祖、汝祖父虽不治经典,然平生行事,未尝以一言欺人,是无其言而有其实。汝父私淑孔氏,勉力行之,犹有不获于人者,以书生意气见非,然吾亦无惭德焉。二端约言之,唯唯者无我,校校者无亲也。
四曰勤。天下之事,为之者,人也;成之者,天也。故有半生勤苦,而蔬食布衣者;亦有终身逸乐,而饫甘餍肥者。此人力有时而穷,未足为勤者病。况勤者虽不必皆富贵,然必不至于穷蹙无赖,亦天之所报施勤者也。或曰,种一顷豆,落而为萁;未若奇谋,富贵立取。此谓侥幸,信非福也。何哉?康庄之道,其有渐矣,而勤为之阶。非素习之,登高者必坠,临渊者必溺。易曰:“负且乘,致寇至”,盖非独外贼寇也,将自贼其心也。汝祖父勤奋自持,壮年伏案,常至三更;耳顺归家,犹思老骥。汝祖母、汝母持家谨严,迄未少息。吾家虽未小康,然得有此一居一榻,其乐融融,皆其力也。
五曰廉。东坡氏有云:“夫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,苟非为吾所有,虽一毫而莫取。”古之君子,家居则明廉耻,从政则为廉吏,虽居陋巷,不改其乐。寡廉之人,浮云遮眼,利常熏心。然纵彼不计廉耻,独不畏国家法度乎?即此数年以来,衮衮诸公,坐簠簋不饰,旦为堂上客、暮为阶下囚者,亦不鲜矣。当其身在缧绁,思为家人猎兔之乐,亦不可得,万钟于彼何加焉?汝祖父为营造四十年,汝父为会计十二年,临渊履冰,始终宴然高卧者,持身以廉也。
“吾闻君子,蹈常履素;晦明风雨,不改其度。”此五者,汝曾祖、汝祖所以教吾。吾所以告汝者,亦若是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