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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买椟还珠” 新解 ——楚国的漆器文化
2015年第1期 —— 八面来风 作者:邵学海
我们对楚人有一个重表面的印象,对郑人有一个轻实质的看法,那是来自成语“买椟还珠”的影响。故事说:有一楚人到郑国去出售珍珠,售前,他用名贵的楠木做了一个匣子,并用香料熏烤,再用光闪闪的珍珠镶嵌,用漂亮的玫瑰宝石装饰,继而衬托在五光十色的翡翠羽毛上。宝珠盛在瑰丽的匣子里,既有夺目的看相,又有宜人的味道,真可谓美不胜收。不料郑国人看中了匣子,故买了匣子,还给楚人宝珠。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讥讽这位楚人说:“此可谓善卖椟矣,未可谓善鬻珠也。”意思是说:这个楚人可以说善于卖盒子,却不能说善于做宝珠的交易。 如果稍加推敲,便可发现这则故事对盒子外观的描述不够全面,因为珍珠和宝石不可能直接镶嵌、装饰在木质面上,而须一媒介使之固定。根据当时的材料和技术能力,这一粘合剂只能是生漆,而且盒子的整体髹饰,可能属于类似后来的“衬色钿嵌”或“描漆错钿”工艺。1986年湖北荆门包山战国楚墓出土一件髹漆彩绘的凤鸟双连杯,其鸟首、腹、翼均有嵌银装饰,根据墓主“第一副总理”的身份,凤鸟双连杯在当时恐怕属于高档商品。可以想见,楚人刻意制作的,以漆色髹饰并镶嵌了红色宝石的楠木盒子,衬之于翡翠羽毛上,该是如何美轮美奂。假如这个推断没有问题,那么楚人所制之“椟”,从功用的角度,今天称“漆盒”;从工艺的角度,今天统称“木胎漆器”;若按考古学分类,则归之为“漆木器”。 中国漆器制造业可以追溯到距今7000年前,浙江余姚河姆渡出土一件朱漆碗,是已知中国使用自然生漆的最早例子。续后良渚文化发现漆器,商代墓葬里发现漆棺彩绘,但棺木已朽,漆皮完好,可见漆的化学稳定性是惊人的。中国古代漆器的发现不绝如缕,但从未形成高潮,直至战国大为改观。著名文物鉴赏家王世襄说:这个时期产量之多、品种之备、制作之精、分布之广,都远超过前代,成为中国漆器发展的第一个繁盛期。楚国是战国时期幅员最大的国家,已发掘的战国墓以楚墓为最多,战国漆器大多出自楚墓,而漆器在楚文化中也占有重要地位。总之,中国漆器第一个繁盛期,是由楚国漆器所构成的。 这里所说的漆,又称大漆,因产自中国,又称国漆。具体地讲,漆液由漆树所分泌,收获漆液叫“割漆”,即在漆树上割一豁口,让漆液流入预先置放的容器中。漆树生长以及漆器髹饰,适宜在年平均气温15摄氏度左右,年平均降雨量1000毫米左右的地区。相对中原列国,楚地湿热,雨量充沛,无疑是漆树生长与漆器生产的理想之地。楚国漆器能够开创中国漆器发展的新气象,首先是拥有这个最基本的条件。 楚国漆器出土数量很大,说明漆器在楚国社会生活中具有重要地位。特别是战国时期,漆器的使用已深入到生活的各个方面,以至于构成“漆器文化”。如日常生活所用的奁(古代妇女梳妆所用镜匣)、盒、几、床、衣箱等;饮食中的杯、盘、豆、俎(古代祭祀承放祭品的几案,或者为割肉用的砧板)、勺等;武器类的盾、甲胄等;乐器类的琴、鼓、瑟等。古代漆器不论实用器或者丧葬的冥器,都属于古代的艺术品。楚国漆器的造型和纹饰,反映了先秦时期中国南方民族的文化心理及审美风尚。 具有典型楚文化特点的漆器是虎座飞鸟(一种可能用于丧葬,或者生时用于室内陈设的摆件)和镇墓兽(一种可能完全用于丧葬的某种灵物的象征)。虎座飞鸟由凤鸟、猛虎、鹿角上下构成,由于凤鸟昂首嘶鸣和斜插在鸟背上一对鹿角之视觉意象,令人产生升腾的欲念。楚文化学者说它集壮、美、奇于一身。镇墓兽的造型也以四向伸展的鹿角为基本形态,其意恐怕也是指向上苍的。 远古时,不同民族有不同的崇拜物,生息在东亚大陆的不同民族经过十几个世纪的融合,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,而不同民族的灵物经过整合,至春秋战国时,构成中华民族以龙、凤、鹿、虎为主体的吉祥象征物,楚国的虎座飞鸟就是其中一种组合形式。虎、凤、鹿除了吉祥、长生的意义,还体现了楚人对“蹻”上天入地之速度的要求。后世道教中,蹻分“龙蹻”、“虎蹻”、“鹿蹻”等,其中“龙蹻”最迅捷,“虎蹻”次之,“鹿蹻”再次之。按道教的观念,仙界也有等级的划分,身份高的乘“龙蹻”,身份次的御“虎蹻”。而虎座飞鸟三合一则更胜一筹。 楚国漆器文化的主要特点,是保存了丰富的原始文化精神。这在湖北江陵马山楚墓出土的一件辟邪上,有鲜明的表现。由于辟邪为树根雕成,据说今天中国根雕协会以此为会徽。辟邪乍出土,尚无人识其功用,故暂拟其名。今有学者认为,辟邪实际是古代的凭几,即古人坐时靠腰、扶手的家具。近年,湖北枣阳九连墩楚墓发掘,又出有一件凭几与马山的相似,可以证明,所谓辟邪很可能是一件实用器,而不是一件纯艺术品,只不过楚人把它深度艺术化了。 马山辟邪用一根委蛇纠曲的树根雕成,主根的一端雕成虎头,头上昂,嘴微张而露齿,另一端雕成蛇尾,蛇尾卷曲。虎头蛇尾合为一体分外奇妙,而且四根分支作为足部,本有兽类游走、扑腾之状,却被雕刻家雕成了竹节。动物与植物合于一体,恐怕还不多见。四根竹节上又分别镂刻了蜿蜒的蛇、鸣叫的蝉、噬雀的蜥蜴等等。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些事物,却被和谐有机地结合在一起,所造成的感觉难以言表。 楚国漆器工艺,较之古代有很大进展,如镶嵌、脱胎技术在此时出现,而雕刻技艺呈现出更加成熟精湛的面貌,这应该与铁工具的出现有关,所谓利器善工。1965年出土于江陵望山楚墓的木雕座屏,是楚国漆器雕刻艺术中的荦荦大者。楚人超拔的才智与精湛的技能,在这件漆木雕刻上得到充分展现。木雕座屏通高15厘米,横长51.8厘米,由一扁平的底座和长方形的框架构成。它体积很小,但是雕刻家用透雕、圆雕、浮雕相结合的综合工艺,刻出凤、鸟、鹿、蛙、蛇等55个生动活泼的动物。有透雕凤4只,鸾4只,凤鸾分布在屏面主要的位置上,两两相对。透雕鹿4只两两相对,小蛇15条,也是用透雕的手法制成。屏面上共有动物27只(头、条),都是通过厮咬、争斗而相互联系起来。这些动物用整木雕成,每一局部都是单个可爱的圆雕作品,合拢来则是一组生机盎然的童话世界。横长的屏面以对称而富于形式感的格局,将这些动物相互重叠交错,屏面玲珑剔透,气氛热烈,情绪奔放。屏座两端着地,中间悬空,艺术创意与屏面呼应。其底部和周边满布浮雕的蟒蛇,计有26条,蟒蛇盘绕蠕动之态,极其逼真。屏座上另有两只立雕青蛙,被蜿蜒而上的蟒蛇咬住。木雕座屏通身髹黑漆,用朱红、灰绿、金、银等彩色描绘纹饰。 倘若把刘勰《文心雕龙》赞屈原《离骚》以及其他楚辞篇章所说的“惊采绝艳”用在楚国漆器的装饰上,是非常合适的。楚国漆器纹饰色彩斑斓,构成多样,线条婉转曲折,大多为吉祥的灵物或纹饰,总不离登仙与长寿的意义。还有些漆器纹饰中,穿插有主题性的绘画,有的画面甚至十分完整,表现了中国绘画在战国时期的一个重要转折。 楚地杜衡、芝兰劲长,辛夷、芙蓉怒放,缤纷的自然陶冶了楚人花俏的情怀,而官能的品味,就像喜好辛辣的山椒一样够味。加之楚地巫风炽盛,好淫祀,荒远之世的情感,在他们身上没有褪尽,人类童年的心像在他们的诗歌和漆器艺术上必有发挥。鲁迅说南方文化是有特色的“固有文化”,那么,“固有文化”是根藤,楚辞之章句与百工之巧技就是藤上的两个瓜,一个“瓜”美人香草,一个“瓜”穷绘极镂,都是惊采绝艳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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